會長筆談﹣﹣父親祭

端午將至,這是個祭祀先人的日子。面對父親的審視,我重發四年半前的文章。所幸,於心無愧。2015.6.15 父親祭 2011-01-18   吳軍捷(本會會長)

我的父親吳柏松,1925年出生于香港城市貧民家庭。爺爺曾經當過香港員警,是九龍少有的“華人雜差”(便衣偵探),可惜英年早逝,三十多歲死於傷寒,留下三子二女,靠奶奶打零工養活。大姑姑很早出嫁,叔叔賣了給一個商人,伯父成年後,當了海員,漂泊四海。爸爸和小姑姑與奶奶相依為命。
1941年日寇入侵,香港陷入水深火熱之中,奶奶和父親被日本鬼逼去啟德石場砸石子,供日本人修機場和公路。有一天勞累回家,才發現高燒在家的七歲小姑姑已倒斃多時。
日寇的橫行,激起年少父親的極大憤怒。後來,父親在餐廳打工,一見日本人來就餐,就偷偷在咖啡、奶茶裡吐口水以洩憤。到了十八歲,父親再也忍受不了國仇家恨,辭別小腳的奶奶,回到家鄉惠州淡水參加打日本的遊擊隊。
加入共產黨領導的東江縱隊後,因為讀過幾年小學,很快就派往幹訓班學習。經過幾個月的學習,回部隊任政治服務員(排級)。父親回憶說,打遊擊很艱苦,睡山頭,吃野菜,常拉肚子。有一次得了痢疾,無藥可治,軍醫讓吃子彈裡的火藥,竟然治好了。戰士們天天都盼打仗,因為打仗前有一頓好吃的。打勝仗還會殺豬屠狗,每人先吃一包“保濟丸”,再大吃一頓。
一次戰鬥,他們中隊負責打掩護,大部隊打了勝仗,撤走了,沒有通知中隊,敵人援兵包抄上來,中隊被打散,指導員犧牲,中隊長隻身走脫,父親帶領餘下幾十個同志突圍找回部隊,受到表揚,升任中隊指導員。
1945年父親在坪山司令部開會,看表演時,竟然認出了臺上的一位小演員是自己的親弟弟,兄弟意外重逢在抗日戰場。父親回憶說,當時還聽到被遊擊隊營救的美國飛行員科爾的演講,印象很深的有這麼一句話:“今天我是從天上降臨香港,將來我一定要從海上再訪問香港,感謝香港人民”。
1945年8月,日本宣佈投降,朱德總司令命令在廣東的日軍應向華南抗日縱隊投降,接受東縱曾生司令的命令。父親奉命以中尉銜,帶朱德總司令的命令書去日軍的一個中隊隊部招降。父親攜帶一名台灣籍的俘虜當翻譯,直闖日軍據點。起初,日軍中隊長回答說,不能向中共軍隊繳械。父親據理力勸,說明共產黨、東縱、曾生和遊擊隊的關係,日軍中隊長不敢表態,只是客客氣氣請吃飯。父親說肚子疼,婉拒吃飯,中隊長馬上取藥出來。父親猶豫了一下,就吃了鬼子的藥,然後再吃了鬼子的飯,還喝了鬼子的酒。飯後,日軍中隊長答應向東江縱隊繳械投降。父親圓滿完成任務,向指揮部覆命。
東縱北撤前,父親接受任務調回香港工作。回港後,父親被安排去香島中學讀書。他的一篇記載指導員犧牲事蹟的作文《英雄含笑臥沙場》,得到班主任陳殘雲(後為廣東省作協主席)的讚賞,作為範文貼堂。後來父親到勞工子弟學校、摩托工會做青運、工運工作。父親善唱歌、會指揮,懂拉小提琴、吹口琴,寫得一手好字,創辦了“螞蟻歌詠團”。當時,螞蟻歌詠團與虹虹歌詠團等“蟲”字旁的左派青年組織,團結了一大批青年,包括一些富家子女。其中也發展一批團員和黨員。五十年代,隨父親回大陸參加革命工作的“小螞蟻”就有近百人。
1950年,父親在香港九龍區任團委書記。隨後,奉命調回廣州工作。任郊區團委書記,後任團市委組織部長並負責團校工作。
1956年公私合營期間,父親被調廣州市商業系統任職。初任市糖煙酒專賣公司經理、而後廣州果子食品廠書記、廣州二商局儲運公司經理、局黨委宣傳部長。文革時一度下放二商養雞場。不論怎麼崗位,父親一直勤勉工作。在印象中,父親書桌上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。
父親愛好廣泛,音樂、乒乓、足球、麻將樣樣皆通;性情隨和,和什麼人都能往來,老戰友,屬下,朋友很多。
父親文革前十七年,沒有升過半級級別,亦從沒怨言。文革後才知道,當年反地方主義,雖然沒有抓到父親什麼辮子,但因為有東縱背景,在檔案上留下“有地方情緒,不予重用”的結論。
文革後,父親任二商局辦公室主任,後調到省旅遊局,創辦廣東省旅遊服務公司,給了他施展才華的一個舞台。首創了國內居民香港游、澳門游和海外遊,打開新中國普通百姓走向世界的大門,功不可沒。值得一提的是,父親任旅遊服務公司總經理時,公司還安排照顧了大量的東縱子弟,包括曾生、尹林平等的子女。
父親一生給我最深的印象,就是本分,從來沒有向組織要求過什麼,安排什麼工作就幹什麼,從不考慮個人。他從香港調回廣州工作時,本來組織上是安排和我母親一起調回的,但是母親的上線失職,沒有及時通知母親,結果臨走那晚,父親也沒有敢告訴母親一同回穗。害得母親帶著不足一歲的我(生於解放軍捷報頻傳的49年11月)在香港苦等組織安排,幾個月後才接上關係,帶我一起到廣州。在商業部門工作時,父親肺病,為了不傳染別人,我們從機關宿舍搬出,自己租私人房屋居住,從此再沒有住到公家分配的宿舍,因此父母去世時,都沒有購到公房,成了真正的無產階級。父親在商業部門尤其在開放後的“油水”部門工作多年,一直潔身自好,從來沒有以權攬財自肥。母親去世後,我曾問父親假若你去世,希望挽聯寫什麼?他指著我擬的“一生無悔跟黨走,兩袖清風遺人間”說:“就這條”。父親不重錢財,我們兄弟姐妹也沒有經商致富的,都是老老實實做好本職工作。
父親的本分,還體現在他對地位的無求。據我所知,他在“港澳遊”業務做大後,有機會更上一層,但他不爭取,放棄了。後來他告訴我:官場上有很多派系,不入一派,很難升遷,但我一定不會加入某一派系的。現在活的實在,知足了。父親曾經任大公司的總經理,座擁賓士、福特、豐田三部專車。離休後,竟然願意到一家旅行社當信差,背著信袋奔走各個商業大廈送信,令一些人十分詫異。
一方面,他保留了某些香港生活習慣,食不厭精,在家非雀巢牛奶、太古方糖不用,另方面亦適應平民生活。小時候,他常帶我去越秀山看足球,買不到票,就到球場邊“執死雞”(等退票),也不去體委的高官老友處求票。晚年,父親住建平妹妹家,與左鄰右裡打成一片,成為受歡迎的“老革命”。
父親那一代人,在深重的民族災難面前挺身而出,拿起槍桿子拼命,胸中何嘗不沸騰一腔熱血?和平時期鞠躬盡瘁,腦裡怎會沒有宏圖大計?改革開放後面對財富,風雲變幻,豈能沒有受過誘惑、困擾?但是父親走過來了。歷盡坎坷曲折,沒有大富大貴而心境淡泊,帶著對現實的種種思考而不怨天尤人地走過來了。父親一生只留下兩個大字:“無愧”! 他平凡而又偉大,因為他無愧於歷史,無悔於自己,無負于後人。
小時候,父親要求我們兄弟姐妹四人背誦小說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中的關於“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”一段名言。我想,“本分”就是父親給我們人生的一種楷模,是父親留給我們兄弟姐妹最珍貴的遺產和精神財富。
回顧父親一生,祭我父親,祭那一代“無愧”的共產黨員。

留言